2010年3月29日星期一

杂忆

外婆出生成长的年代,是广州最繁华时候。“食在广州”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说法,从字面上看,定是出自广州人的手笔,自吹自擂。广州人好像有这样一种思维方式,不大理会外省有什么好东西,只要是跟广州不一样的,天然地带着一种冷漠的不屑。跟北京人损外地人不同,广州人根本就不损外地人,不屑一损。所以,如果一个广州人肯跟你吵架,说明虽然道不同然而还看得起你。广州人看不起人,是连架都不吵的,完全看不见,何处惹尘埃。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广东应该被一个叫陈济棠的军阀统治着,风调雨顺,歌舞升平。由于不是共产党领导,因此公共宣传是看不到那时繁华了。资料也不用去查,只听外婆讲,她不讲她家的富贵,只提市面的热闹,人民的安居乐业,是我所没有见过的,即使是现在,改革开放造就一大批暴发户,也没有那时来得太平。





社会既然安定,那么狠狠地开发吃食也是预料当中的事情。大家不拘一格地讲究吃喝,所以,跟外地很多地方连饭都吃不饱一比,“食在广州”也不是太自恋的,这种说法一直留传到现在,竟然没有人想改一改。广东省最富裕的地方是顺德县,地处珠江三角洲,物产丰富得不可思议。社会安定加上物质丰富,菜式当然就跟着丰富。所以,所谓典型的广东菜,其实是顺德菜。顺德菜很多,味道不浓,样样要做得精才好吃。什么叫“精”?拿菠菜羹做例子吧。菠菜取叶去梗,再从叶子上丝掉叶脉,菠菜固是便宜东西,如果按照正宗做法,十公斤菠菜只够做四碗汤的,喝完一碗再添一碗,没这样的好事。菠菜羹要上汤做汤底,熬上汤需好猪肉30斤,还加上一斤火腿,费时5小时。当然现在有上汤粉卖,一调羹上汤粉加在开水里,是一秒钟的事情,谁抱怨不好喝,有权掌其嘴。





外公外婆都是那个时代出生成长的人,加上家境好,肯定是吃过些东西的。记忆中外公是主中馈的那个,人人说好,只有我没吃出感情来。长大了知道这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好东西在手,谁都煮不出好的来。外公做得最好的是炒通心菜。这道菜原料不复杂,即使是饥荒年代也能凑齐那几样东西,我没吃过比外公炒得还好的通心菜。我自己也炒通心菜,状态不稳定,好的时候像外公的手笔,不好的时候像公共饭堂的出品。我妈妈在我大约十岁的时候,跟我爹合力做了一锅凤凰蛋卷,卖相极佳,阿姨舅舅们援筷直吃,不置一词;外公吃了,说他们“牛嚼牡丹”,我才知道原来外公也会讲几句这样的话。我当然也吃了,心里暗说是“塑料牡丹”。塑料花徒有其表,里面其实不怎么样,就是蛋皮包着一层瘦肉末,口感和味道都不突出,问题也是出在材料不齐上。那一次外公吃了很多塑料花,想来是精致的表面唤起了他某些回忆。外婆说起过去的吃,关于她娘家的,是从货船的底上扒下一桶一桶的海参;关于她婆家的,是一味“肉糜饟豆芽”,有抱怨她婆婆难侍候的意思。“饟芽菜”从未在其他地方听到或看到过,直到近一两年,顺德地方发掘传统菜肴,有“饟芽菜”一味,才知道原来外婆不是吹牛。但是仍然是只见文字,不见有真的一碟子好菜让人瞧瞧。外婆做菜的手笔,我只见识过一次。那时大约三岁,年夜饭的时候有一碟鱼翅,牙签那么粗,直径三十厘米的碟子,堆得上尖下流,我吃了一筷子,只觉得爽口,不觉得有什么味道,我的味觉比起阿比来,是差了一截的。记忆最深的是三舅舅吃鱼翅,大口大口的,一筷子一筷子地扒进嘴里,好像我们现在早餐吃一碗方便面。现在知道鱼翅的价钱了,那碟子鱼翅价值几何,算不过来。我长大了点,还见过外婆吃鲤鱼的鱼鳞和鱼鳃,那些本应该喂猫的东西。后来才知道,吃猫食的讲究多如牛毛,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消受的。





外婆在厨房属于帮厨杂役,带着我在外公后面转。她收拾被外公整得天昏地暗的厨房,我去给烧饭炉子添柴,玩火是我最爱。外公既要炒菜,又要防止我添柴无度。在厨房玩火那么多年,没被赶走,没挨过骂。吃完饭后我用个小桶接了水添在厨房的水缸里,多走了两趟,外公立马叫舅舅阿姨看看,有这么乖的孩子没有?冬天的时候吃完饭,走进厨房,看见比我大的老猫趴在炉子之间,闭眼取暖;我去扒它的胡子,没等碰到胡子,老猫就瞪眼了,我没敢下手。这厮发作起来不认人的。我不小心踏过它的尾巴,脚跟挨了一嘴猫牙齿。

广州的老厨房,放炉子的台,白墙被柴火熏得黑黑的,摆水桶和洗碗盆那里,地是湿的,发出长年积累出来的臭味,我烧柴玩,尽量不站在那个湿而臭的地方。有时梦里能闻到那种气味,醒来有种不愉快的感觉。睡之前作个祷告,求主把我再带回到那个臭哄哄的梦里。主没有答应我的祷告。

2010年3月28日星期日

拣好的回忆

外婆去世后,跟亲戚们聊天三句话就聊到外婆身上。我不喜欢跟我妈妈说起外婆,因为她总不说好事,而我最不喜欢听那些伤心事,尤其是这样的事情最终要临到每个人,何苦等不及地往自己的想象中添油加醋,我的想像力是够丰富的了,让我想些好的吧。人已逝,值得回忆的是她的趣事好事,然后自己想,我是这样一个福寿双全七巧玲珑的妙人的后代。

我喜欢跟阿姨聊外婆。我先说,你们侍候外婆真辛苦,尤其是你,如果没有你这个女儿,外婆的晚年哪里就过得这么舒服。阿姨同意,说有个高人瞧了她一眼,说爹妈都是她罩着的。我又说外婆命真长,长得我以为她不会死的。阿姨更同意了,清点外婆大约95岁以后各种晕倒事件,每次都以为她不行了,结果躺了几天,又起来了,吃喝照常,把每个可以招来的儿女都招到身边围着。看看,现在谁还有本事把儿女教育得这么听话。

我们还说起一件事情,一个很厉害的亲戚想去找外婆的茬,旨在多得一些遗产什么的,想从老糊涂身上打主意。阿姨们都不想参与这样的事,于是让外婆一个人跟那亲戚谈,她们都退出去了,我阿姨不敢走远,先是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后来跑到阳台上狂笑。结果是那亲戚号啕大哭地走了。阿姨把这事告诉了我妈,我妈又告诉了,外婆如此这般,一个人有气无力地棉里藏针地把那亲戚整了一顿,我们说一次笑一次。那时外婆大约93岁吧。

外婆出生后,她的伯父给她算过命(好像广东人都有这陋习),说句:如果这孩子不长寿,那么相书都该烧了。我大约知道长着寿相的人都有巨大的耳朵和厚厚而圆圆的耳垂,外婆就长着这样的耳朵,除了她,我们家再没有另外一个人有这样体面的耳朵。小的时候被外婆抱着,一只手必定去握着她耳朵,肥肥的软软的肉肉的抓满一手。过了十几年,我六姨的儿子出世了,大人抱他的时候,这小子也必定伸手抓人家的耳朵,令大家不禁想起了我小时候。95岁以后,老佣人因故回家,家里新来一个佣人,晚上睡觉到半夜,外婆说了句“爷爷来了,坐在厅里等我呢”,那时外婆行动已经要人服侍,然而没等佣人起来,她已经推着帮助平衡的椅子自己走到厅里;又或是说“我爸爸妈妈来了,正上楼呢”,这种话叫一个不相干的人听了是很感到害怕的,才两个礼拜,新佣人就闹着要走,阿姨们说尽了好话,说我们家爷爷很善良的,即使真的来了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然而这样的好话很苍白,佣人还是走了。那时外婆还时常梦见一个场面,她与外公合葬在一处山地上,她把那地方叫“白云山”,阿姨纠正她,白云山现在除了几个名人的墓,都不许有其他坟墓了,更何况是新坟呢,但是外婆不改口,坚持那个地方叫“白云山”,现在想来,“白云山”指的是我外公的墓地,墓碑上除了外公的名字,还有外婆的名字,虽然当时外婆还在世,所谓的“生人霸死地”。我叹了口气,你看看,外婆真是聪明,不想去的地方,派谁来都骗不走她;不像外公,生死之间,一秒钟的事情,外公就是容易说话,一叫就走。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每每问,也不知道是问谁:外婆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我们还说外婆好福气,十分的福气,被她享了十二分。进医院前那九十八年就不消说了,该她享的福气,没一样不是满得要流出来的;最后在医院的一个多月里,医生看见最小60岁的一堆老家伙天天围着老太太,抚摸她的脸,握着她的手,跟她嘀嘀咕咕地说话,就表扬了老家伙们个个都是孝顺孩子。我妈妈70多岁,回国几天就生了病,天天撑着去看望母亲,我问候,她竟没有说自己辛苦。其实,除了我的舅舅阿姨们,我的那些表弟表妹也很不错,虽然不是天天去探望,但是见了老太太总叫声“嫲嫲”“婆婆”,拉着老太太的手跟她说话,虽然那时外婆已经不会回应了。

我外公说过最喜欢我,外婆却没有这么说,当然她没有说过喜欢任何一个祖孙外孙。小时候跟外婆睡在一起,她鼾声如雷,吵得我睡不着,于是我踢醒她,她醒了以后也不问我捣什么蛋,接着睡觉;睡着了雷声又起,我接着起脚,如此五六个回合,她对别人可不这样, 无故吵醒她是有罪的。外婆施展她的聪明或尖刻的时候,我是她身边最坚定的小粉丝,她最后昏睡的时光没有一刻入了我的眼,因此,外婆在我心里,从我见到她那天起,就是完美的。 都是注定的。

跟阿姨聊外婆,发现阿姨对外婆没有过分的不舍。我知道,阿姨对父母是尽了全力孝敬的。没有遗憾,所以轻松。孝敬和被孝敬,都是福气。

2010年3月24日星期三

声音

打长途,比舅接的电话,聊了几句,踏了老比的尾巴。比舅把电话转交给比外婆,然后不知所终。

老比跟比外婆嘀咕,那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只说小的们请客,要急着出门。老比不放人,接着闹,突然觉得不对劲:喝问:你是我妈还是六姨?那边肯定地回答:你妈!我妈怎么这个声音,明明是六姨!那边又回答:我们是姐妹嘛,声音当然像啦。人家还说分不清你我的声音呢,我感冒了,鼻塞呢!来,叫六姨跟你说两句!

停了一秒钟,电话那头传来一模一样的声音:你干吗说我的声音像鼻塞?老比审问:你是我妈还是六姨?骗我没有好下场!那边欢笑起来,于是老比断定,现在是比六姨婆在说话。

2010年3月23日星期二

忆六榕寺

在广州活了二十多年,只去过一次六榕寺。若是自家几口,是肯定不会去的,然而那时姑妈来了,遇上六榕寺开始对外开放,姑妈想去参观,我爹作陪,捎上我。我小时候很会装蒜,明明是很不喜欢跟长辈逛,偏偏能装得兴趣盎然模样,师长们讲解,看着他们的嘴巴在动,不照镜子都觉得自己双目炯炯有神;由于不知道人家说了些什么,所以不插嘴打断,更乖了。

参观六榕寺,其实我是另有目的的。那时看了些杂书,没有互联网的时代,看杂书真的是看书,遇到好玩的,一页一页看得仔细。杂书上说,六祖惠能当年坐化在菩提树下,那菩提树在六榕寺。然后,杂书上接着介绍了菩提叶,特别提到了菩提叶的叶脉,如此这般,上文已经提到了,不赘述。从此,那菩提叶的叶脉仿佛鸡毛一样挠着我的心,我祈祷着有一天非得到不可。看看,机会来了。

我们进了六榕寺。刚刚开放的六榕寺是朴素的,我们参观了许多房子,房子里面有和尚用过的东西,记忆特别深的是几块不规则的石头,下面的说明有这样一句,因为当时不明白,所以记到明白为止:“说明了所谓的‘本来无一物’的虚伪本质”。这是什么暗号?后来又看很多杂书,总算搞清楚了。石头,是和尚当砝码用的,秤东西,没有砝码或秤砣,地上捡块石头代之;“本来无一物”,是六祖惠能传世的代表作中的一句:菩提不是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石头砝码加说明,反映了那个时代政府对宗教的态度:以批判的眼光看宗教。然而,把批判搞到人家的窝里,显然是有失厚道的,何况我认为烂石头当砝码,肯定也就是随便秤一秤,哪里就能精确到一两几钱了。

出了和尚的屋子,我去找菩提树。菩提树长得很好,我是说,看见菩提树的模样,就想起“活泼的生命”。菩提树很粗,更重要的是,菩提树的叶子长得很低,我那时那么小,踮起脚伸直手,就能抓住一把叶子。我爹说走吧,我不走,我要摘几片叶子。于是,爹把风我做贼,扯下了三片叶子,小心卷好。姑妈有些意外,我竟然知道菩提树,有些想夸我的意思。

菩提叶子带回家,用了一个月时间,制成了三片叶脉,非常成功。后来听说白兰叶子也可以制叶脉,白兰花在广州何其多耶,我姨婆就有一株。取其叶制作叶脉,跟菩提叶脉一对比,就怕货比货,才发现菩提叶脉非常非常的坚韧紧密细致,从此明白了菩提树生命力强的原因,虽然都是大叶子植物,可是骨子不同啊。告诉阿比这些事,差点就被阿比封了偶像。

外婆去世在六榕寺打斋,我又惦记起六榕寺的石头砝码,批判性的说明应该早就撤了;还有巨大的菩提树,我知道树是肯定在的,生机一定是盎然的,绿叶一定是婆娑的,然而树叶一定不是垂到伸手可触的高度了。叶子制成叶脉,印上些字画,裱装起来,可以买钱的。这样也好,你扯一把我扯一把,还了得呢。


听妈妈说起各样的安排,真是很想托她,做法事的时候,可不可抽空拍一张菩提树的皮给我看看?然而话还没出口,想到“所托非人”这四个字,于是闭口不提了。

2010年3月22日星期一

最后的事

外婆既然去世,紧接着就是办后事了。外婆享年九十八岁,家里各人固是不舍,然而民间把这个年纪才去的叫“笑丧”。家里死了人还笑,TMD。

问阿姨,事情办得怎样了,阿姨说正办着呢,人人都参与讨论了,好像台湾开国会一样。我说我们家能像台湾人一样?不至于吧,顶多是大学生辩论比赛。此言一出,阿姨夸我恰当。妈妈不想我参与她们的讨论,三言两语把我打发掉了。

根据外婆的遗愿,她去世后要做法事的,叫做“打斋”。因信仰问题,我没有了解这个仪式。既然是外婆自己的意思,为她做了此事,了了后人的心愿。打斋的地点在著名的古刹六榕寺。小的时候跟姑妈参观过六榕寺,里面有一棵菩提树,绿叶婆娑,低至伸手可触。我不是个触了就收手的人,摘了几片巨大的菩提叶。回家把叶子泡在一碟子水里,长达月余,叶肉腐烂,我拎着臭哄哄的叶子,开了水龙头冲洗,洗掉叶肉,剩下完整的叶脉,足足成人的巴掌大,而且不臭。叶脉干了以后,被压在玻璃板底下,后来我弟弟画了一幅画,我把拿其中一张叶脉盖着画,很朦胧的美。

打斋的第二天出殡。人已逝,再热闹跟逝者毫无关系。幸好我们家不大喜欢热闹,总之就是有个告别的仪式就是了。我问妈妈,他们给外婆添了几岁,妈妈说,写了一百零一岁。

愿外婆安息。

2010年3月19日星期五

骗子行当

早餐,阿比吃蛋糕,老比吃炒饭。阿比快快吃完了蛋糕,看电视;老比慢慢吃炒饭,边吃边上网。

阿比说有一只瓢虫被困在纱窗内,想放走它却不敢碰它;妈妈我帮你拿着炒饭,你去把瓢虫抓走放在阳台的植物上。

老比照做。用一张CD兜着瓢虫,放在茉莉花上让其逃跑。看见小昆虫没有一掌打个稀烂,而是放生,老比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

进屋只见阿比捧着饭碗猛扒,一碗炒饭剩下两口,见老比瞪眼,赶紧把剩下两口扒进嘴里。 谁说做好事一定有好报。

老比没得炒饭吃,空出两手来,记下此事。

外婆的一些事情

我不厌其烦地说过,外婆是她们邓家五代无女后的第一个女孩,因此,当外婆诞生后,外婆的祖母一叠声说“好”。所以,外婆的小名叫“阿好”。我听见年老的街坊们恭恭敬敬地称呼外婆“好姑”。

商人之家不重学校教育,因此外婆只被送去读私塾。私塾里有三个女学生,除父母所赐名字,老师还给取了学名,皆以“英”字结尾,外婆叫“慧英”。老师戏称“三英战吕布”。回家后告诉爹妈这事,爹妈笑个不了,说我真是八卦,连这点事情都有本事从外婆嘴里八出来。外婆还说那间私塾在“较剪巷”,“较剪”者,广州话意为“剪刀”。不知道这把小剪刀如今还在否?翻外婆旧东西,找到她两颗珍珠,还有一本书,我大声读出书名:缘花镜!遭外婆耻笑,还告诉了我外公。

我小的时候坐了一次轿车,回来告诉外婆,问她可知道坐轿车是什么感觉?外婆说她小时候家里有轿车。我吃了一惊,心想外婆出身该属于资产阶级或地主阶级,再大点,知道原来我的外祖家属于资产阶级,祖家属于地主阶级,父亲属知识分子,竟然阖家全身而过,除了不名一文,家里处事为人不留把柄,加上上天格外眷顾。我接着追问外婆家里轿车的事,外婆不提轿车,却提起儿时在她伯父家玩耍,伯父的第一个妾正在烫衣服,她双手按在烫斗上,烫伤了双掌。那次,我虽然很心疼外婆被烫,但是更牵挂那个倒霉的妾。阿好的祖母,阿好的爹妈,还有阿好的伯父伯母,没有一个饶得了她。

后来改革开放,外婆托亲戚带来一本“幼学故事琼林”,我翻开书读,外婆咪咪笑,笑我聪明。将来给外婆扫墓,要带一本《故事琼林》去,烧给她。

外婆对所有所谓的福气,享受之余永远面带超脱之表情。比如,阿比四岁的时候被领到外婆面前,阿比罕有地恭敬,外婆当然是高兴的,但并不过分,仿佛不过是理所当然的,过九十的人了,当曾祖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么。我领了第一次工资后,买了一包叉烧带到外婆家,那时外公也在家,我却拉了外婆到厨房,打开包叉烧的纸,只请外婆吃,外婆笑得很得意,吃得很高兴。那一次,外婆没有超脱。


外婆很怕死,家里任何人怕死,都得拉上外婆垫底,没有一个人比她还怕死。聪明通透的人,没有一个不怕死的,那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的关口,越看得透,越过不了“死”这一关。十几年前我问外婆,你信耶稣吗?问得单刀直入,外婆回答得言简意赅:我是契给了观音菩萨的。我和外婆唯一的一次关于信仰的对话,三十秒结束。外公和姑婆两兄妹,稀里糊涂的,笑嘻嘻一辈子,死得也安详,他们是比我外婆苯得太多的人。我问妈妈,外婆去得安详不?妈妈说不安详,是我意料中的事情。我想象着,最后的时刻,外婆的灵魂不肯走,然而再强也敌不过死亡那个律的力量,挣扎着被带走。

外婆怕死,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当时,广播里传来斯大林的死讯,播音员的语气,加上哀乐,表达出一种慑人的死亡信息,外婆当场就晕倒了。这件事被街道革委会树立为“对革命领袖感情深厚”的榜样。我的舅舅阿姨们把这件事当作笑谈,外婆很恼火却发作不得。我听了,几十年后将此事付诸文字,与众同乐。外婆泉下有知,又该恼了,却奈我不何。

2010年3月17日星期三

外婆去了

电话铃响,是三舅父打来的电话。先问你那里几点,答八点多了;又问吃了饭没有,答刚刚吃过。就听三舅父说,外婆,在当地时间下午四点钟,去世了;你要冷静点。来,你妈妈跟你说话。电话里传来了妈妈哽咽的声音,外婆走了。妈妈的声音好像药引,我哭了起来,声音仿佛尖叫。我在家里是个听话的孩子,舅舅叫冷静,我真的冷静了大概十秒钟。

也许那边听到这里不成体统,妈妈被撤了,换成了六姨的声音,不要哭呀,外婆是高寿的呀,你不要吓着阿比啦。我这才醒起,阿比正揉着我的胸口,用了各种急救的方法,想让我呼吸的顺一些。我挂了六姨的电话,跟阿比说,我外婆死了,还不许我哭几声?十四年前,我为师母的去世而痛哭。牧师说我想不明白,我说想得明白,但是我舍不得师母,我为离别落泪。对了,我哭不是因为不理性,是因为不舍。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阿姨竟没有在电话里跟我说什么,看来她一定是伤心得不能说什么了。外婆三个女儿,只有这个阿姨几十年一直跟在身边,我跟六姨说,侍奉外婆,阿姨的出力最多。六姨一转身把我的话告诉了阿姨,阿姨抢了我妈妈的电话说我乖。这是一个礼拜前的事,那时她们三姐妹正在家里乱着穿什么衣服出门去医院探望她们的母亲。电话这边听见她们三个的声音都差不多,这个说穿这件好不好,不好我就脱了这件穿那件,那个说你别换来换去好不好,已经很漂亮很年轻了,连肚腩都看不见了。三姐妹中我妈妈最年长,过70了。她临上飞机前要阿比不哭,应该哭的是她,她快要没妈了。结果阿比愣了一愣,反身抱住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记忆中的外婆永远是很得体漂亮的,从举止到相貌。文艺的老太太,什么满脸满手菊花一样的皱纹,什么弯腰驼背,诸如此类,没有一样出现在我外婆身上。外婆也不是贾府老太太的规格,她没有人家那么阳光。

外婆姓邓,他们邓家五代都生男孩,外婆是五代无女后的第一个女孩。阿比有一张照片,模样神态跟外婆有点像,这就提醒了我,当我的外曾祖父母抱着我的外婆的时候,家里家外,是怎么样的不得了的骄傲噢。外婆大约一个月前因昏睡住院的,我们都认为,这样的年纪没有什么可熬的了,然而,我得到的消息是外婆常常好转,舅舅阿姨们都说,生命力多强啊!小时候是父母的骄傲,因为稀罕,因为聪明漂亮,老来是儿女的骄傲,因为长寿,活过了头,更是稀罕。对了,到今天为止,外婆98岁。我们家族没有一个超过这个数的。外婆向来身体健康,吃喝玩乐,一样不缺,她最遗憾的事情是没有到外头工作过一天,我也挺替她遗憾的,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女子,不工作,也没有一个足够规模的大家族要她管管,老天爷就是这么不拘一格浪费人才。今年,过了虎年新年以后,外婆因昏睡入住医院治疗,总共一个月零5天,期间六个儿女天天前往医院探视。最后,被儿女围绕着,独自离开人世。

因为阿比的缘故,因为我喜欢写字的缘故,外婆成为比太婆,妈妈成为比外婆。我呢,因为小圈子的缘故,自称老比。自比太婆起,接下来几代,第一个后代都是女儿:

比太婆生比外婆;
比外婆生老比;
老比生阿比。

这个就叫强势基因。

2010年3月7日星期日

总算姓比了


意大利饼干如皮。
里面不但有杏仁而且有杏脯肉。一家子出现在同一个平面上,比想象中难。
曾经加过山楂,好吃而不好看,不适合上皮。好吃也不是老比自己说了算的,一堆意大利山楂饼干八小时内全部被叼光,好吃不好吃是群众有行动表示的。
这回,皮还过得去,吃是没吃过。老比不大吃自己做的东西。

2010年3月5日星期五

阿比咳嗽,老比告诉比外婆。

比外婆问老比煲过什么汤给阿比喝,老比说什么汤都没煲过。比外婆叫了起来,你爹早就说过,你不会带比的。连汤都不给她喝!老比不服,我爹在视频上见过阿比的,什么也没说!比外婆说你爹说他就看见阿比的头发了,没看到脸!那么皮呢?那么多皮,都有阿比的脸的!我们只看见鹦鹉了!

比外婆又打听冰箱里可有什么能煲汤的,老比汇报,能煲汤的东西没少一样。外婆火更大了,发表了许多据说是比外公的言论。为了增加打击老比的力度,比外婆嘴里只有比外公的话。

老比今天煲葛汤。功能清热去湿。

连根挖起比外公舍不得动的几棵东西。

阿比看了看垃圾桶,说干吗丢掉公公的东西,他回来要骂你的。老比说趁公公不在家,能拔掉的都拔掉,再种别的东西。阿比说连这个也扔了,就不要种东西了。老比一看,只见猪八戒用过的那个钉耙也在垃圾桶里,连忙拿起钉耙归回原处。

真不好意思。

梅花点

如此这般的香蕉在如果广州,它就叫“梅花点”。梅花点极香,不妄得虚名。一口咬下去,香气从牙齿缝直往脑袋里钻,会上瘾的。

澳洲香蕉也长黑点。初来乍到不知底细,挑长了黑点的香蕉吃,除了浓烈的乙烯味一时找不到其他名词形容。

所以,黑点固个个都长,有的叫起梅花点,有的叫长麻子。



花落知多少

黑甜一觉。睁开眼只见树叶都是湿的,下过雨无疑。

踱到阳台,茉莉花落了许多,地上重叠了好几层。收拾起落花,得茉莉花约两升。

2010年3月2日星期二

秘密练兵

自比外婆回娘家以后,厨房遂成老比天下。厨政大权一旦易手,老比断不肯无为而治。这一回,整的是糕点。

篡位两个礼拜不到,老比已经用掉四打,也许是五打不到的鸡蛋。就练两样东西:意大利杏仁饼干和香蕉蛋糕。老比不是厨房天才,因此只能将勤补拙,做得多了,自然就知道巧妙之处,自然就能摆脱量杯和称,自然就能改配方。

意大利饼干和香蕉蛋糕,两者皆以鸡蛋为原料,两者皆以打发蛋白为要,蛋白打得好,事情成功了一半。因此只要一有空,比家厨房就传来打蛋器震耳欲聋之声。将来老比听觉退化,这段日子至为关键。蛋白用来练功,蛋黄怎么办?只好炒饭。三虾炒饭,百吃不厌。

练习的结果造成无数饼干和蛋糕。坏的留给自己,好的拿去请客。那天装了一盒饼干和两盒蛋糕,饼干送给极爱阿比的一位女士,多谢她对阿比有心;蛋糕,试探着问损友丙:你吃香蕉蛋糕不吃?预料她回答“不吃”,谁知她回答“吃”,于是叫她拿走一盒大的。剩下一盒,损友甲一走,竟不知道给谁好,给路人甲?不好,她俩口子开过餐馆,以烹饪出名,万一吃了这蛋糕产生自卑感,从此远离老比,就很不合适;给路人乙?也不好,路人乙是巨富,万一人家以为老比巴结大富豪,老比的名节就不要了。正在踌躇着,极爱阿比的那位靠了过来,问她吃不吃香蕉蛋糕?胆固醇极高的。期望她说谢谢,我胆固醇很高,谁知她说吃,她就爱吃老比做的香蕉蛋糕,胆固醇高点也是可以原谅的,如果胆固醇不高,蛋糕就不好吃了是吧?老比就佩服这胆量。

目前为止,香蕉蛋糕的配方已经被篡改了,好评如潮。那意大利杏仁饼干,杏仁已经变成山楂了,调试Ing……